小說(014) – 櫃中人(下)


余兆祥躲在衣櫃中,透過門縫,看見一個大漢,舉起鐵槌,重重擊向媽媽。
她倒在地上,半舉起手臂嘗試抵抗,但一下重槌,爆發「裂嘞」的骨折聲,連手臂也舉不起來了。大漢繼續揮槌,像打在一堆肉泥上,發出沉悶的「噗噗」響。

那時候,兆祥幾歲?
他記得仍未上小學,大概3歲吧!許多人以為3歲的小孩子不懂事,其實當時身邊的一切,他記得一清二楚,只是不能理解,亦不懂表達。
那種鐡槌擊落身體「噗噗」響,好像過了許久,忽然間停止了,屋裏變得死寂,然後衣櫃中的兆祥,好像聽見自己「卜卜」的心跳聲,愈跳愈響,愈響愈驚,小小的心臟,好像要整顆從口腔中跳出來。他最害怕的,是那陌生大漢會聽到他的心跳聲,發現他躲在櫃內,然後揪他出來,又舉起鐵槌,像錘擊媽媽般對付他⋯⋯。
黃昏的光線愈來愈暗,屋內變漆黑一片,兆祥隔着門縫也看不見甚麼。最恐怖的事突然發生了。他聽見那大漢,正一步、一步的走向衣櫃。兆祥預感到他會打開衣櫃門,惟有拼命向衣服堆裏、被褥堆裏躲,心中歇斯底里地呼叫:「他看不見我!他看不見我!」
櫃門打開了,大漢「蓬」一聲塞入一大團重物,壓在兆祥身上。他甚至沒有查看衣櫃內部,匆匆掩上門就轉身離去。兆祥被壓得透不過氣來,大漢放了甚麼進衣櫃?他只感到那團東西熱呼呼、濕淋淋,惟有拼命移動身體避開。
這時候,「啪」一聲電燈掣開着了,燈光從櫃門縫間透進來,但已足夠讓他清楚看到,壓在他身上的,是媽媽的屍體。她毫無疑問已經死掉了,眼珠半掉下來,血淚披面,頭髮被血塊黏成一綹綹,額頭被鐵槌擊扁了,凹陷一大塊。她臉孔因驚恐及痛苦,扭曲成可怕的形狀,眼耳口鼻都移了位,但兆祥仍認得出,這是媽媽。

當時的感覺很奇怪,他不再害怕了,代之而起的,是一種很深很深的悲哀,深不見底,無限淒涼,整個人像空蕩蕩,飄浮在無邊無際的漆黑太空之中。逐漸,櫃外傳來其他聲響:電視、浴室的水龍頭、洗地、大漢的喃喃咒罵,過了許久許久,終於「啪」一聲燈掣關上,「砰」一聲大門關上,屋內回復一片黑暗。
兆祥與媽媽,終於可以安靜躲在一起了,衣櫃裏的小世界,提供前所未有的安全感,他緊緊攬着媽媽,感到她身上有些濃稠、像粥漿似的物體,滴落臉上。
他開始時以為是血,後來才知道,那種略帶厚滯的流質感覺,是媽媽的腦漿。

金雪貞聽完兆祥的敍述,嘴巴張開成一個「O」字。
隔了許久,才「嘩」一聲哭出來,她從來沒料到兆祥有這段可怕經歷,嚇得渾身發抖,又想象當時的慘況,又憐又惜又怕,只有擁抱着他,像要補償他失去的一切。兆祥由得雪貞抱着,要哭早哭完了,要怕亦早怕完了,這次被女友躲在櫃中一嚇,好像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醒過來。
難怪他害怕衣櫃。爸爸在他出生後不久,跑掉了;殺害兆祥媽媽的大漢,是她婚前的一個追求者,聽説好像有精神病傾向。警方在案發後兩日,由於鄰居報警,才發現這宗凶案,探員搜屋打開衣櫃門,滾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,還有昏迷中、滿身血污的小兆祥。
根據現場遺下的指紋與線索,警方很快就抓到兇手,他被判了30年監禁,現仍在服刑。兆祥從昏迷中醒過來。
被舅父舅母收養,對過往的事好像忘得一乾二淨。現在他逐漸恢復童年的記憶,於是釋然;原來爸爸是舅父,媽媽是舅母。
金雪貞對余兆祥的最後一個疑團,也終於解開了。雖然她嚇暈了男朋友,但因此喚回他童年時埋沉的記憶,表面上同情之餘,難免心底暗暗竊喜:「瞧,全靠我!」有種小女人的驕傲。
兆祥向他求婚時,雪貞毫不猶疑的答應了,兩人開始如火如荼地籌備婚事,以為一切已成過去。
他們以為。

婚後蜜月旅行,選擇熱帶的馬來西亞,酒店房間很闊大舒適。雪貞偷偷留意兆祥,發現他入房後,不再堅持打開所有衣櫃門,暗自慶幸:「我治好他的心理病了。」
深夜醒來,南洋的月光,透窗照得房裏白幽幽,雪貞伸手要抱兆祥,卻撲了個空,半邊床上空蕩蕩,兆祥不見了!雪貞一下子驚醒,在房裏周圍找,最後聽見衣櫃內微微傳出鼻鼾聲,打開櫃門一看,果然見兆祥捲曲着身子在酣睡。
他始終捨不得死去了的媽媽。
這成為他餘生的習慣──雪貞嫁了個櫃中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