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(014) – 櫃中人(上)

金雪貞與余兆祥拍拖兩年,對他的整體表現,尚算滿意。
只差一樣,她就決定迫他結婚,最怕夜長夢多,需知男人還可以吊兒郎當,女人的青春卻怎經消磨?
這個兆祥,脾氣收入相貎家產等,樣樣都好,可惜有個怪癖:害怕衣櫃。
雪貞第一次發現,是他們初次結伴往日本旅行。
兆祥的秘友,替他們訂了伊豆半島的温泉旅館「倚晴樓」,精緻清幽,又是樣樣都好,但一進房,兆祥就打開所有衣櫃,不准關上。
為甚麼?
兆祥説:「我怕裏邊藏有骯髒東西。」
雪貞笑:「神經病,洗乾淨的衣物才放入櫃,裏邊怎會有髒東西?」隨手就像櫃門掩上,但兆祥即刻大力將櫃門再拉開,陰沉着臉,神色有點可怕。平時兩人相處時,雪貞處處佔上風,惟有在這件事上,她不敢與他爭拗。
晚上睡覺時,兆祥又巡視一次,確保房內所有櫃門打開後才上床,沉睡得像嬰兒,只剩下雪貞瞪大眼,呆望那些敞開門、黑洞洞的衣櫃。

旅行這一關,順利度過了。雪貞覺得關係可再進一步,返回香港後,開始慫恿兆祥買樓。
這個余兆祥,果然聽教聽話,家裏又富裕,小兩口左看右看,揀了三、四個月,終於在港島半山買了個中價單位,由兆祥付錢,樓契上卻寫了雪貞的名字,令她開心了許久。
跟着是裝修、布置、試驗同居生活。雪貞最記得入伙第一天,兆祥檢查睡房衣櫃,他先側着身子,很有技巧地打開櫃門,好像要確保即使內裏藏有東西,也不會掉在他身上。
晚上睡覺,當然又是打開所有櫃門。
雪貞終於忍不住,半夜兩點鐘起床,搖醒兆祥,用最温柔體貼的語氣,哄問他怕衣櫃的真正原因。
温文的兆祥,答案仍是一樣:「我怕裏邊有骯髒東西。」跟着不管雪貞的反應,倒頭又睡。

現階段的雪貞,已立定主意嫁兆祥,本來這個「開櫃門」的習慣,也可以遷就,但情況有點古怪,兆祥好像隠瞞着一些可怕秘密,她一天不弄清楚,一天怎敢嫁?畢竟結婚是一輩子的事。
終於,雪貞下了一個危險的決定。
星期五黃昏,兆祥下班回家,不見雪貞,一直走入睡房,發覺櫃門又關上。他煩躁地拉開櫃門,側身一看,只見雪貞躲在櫃裏,笑咪咪的望着他,佻皮地説:「瞧,櫃裏邊沒甚麼可怕呢⋯⋯。」
然後她留意到兆祥的臉色,「刷」地變為慘白,雙手顫抖,表情夾雜着驚恐、憎恨、氣憤、哀傷等複雜到極點的情緒,她從未見過這樣陌生的余兆祥。雪貞開始感到害怕,這個玩笑開得太大,今次闖禍了。
她待要開口,兆祥已直挺挺的倒下,「隆」一聲暈倒在地上。

──好像過了許久許久,兆祥張開眼,看見媽媽安詳專注地在縫衣服,他面前有一本圖畫簿,周圍散着顏色畫筆,收音機咿啞咿啞地響,播放着他聽不懂,但很熟悉的舊歌旋律。
他回來了!他返回温馨的童年,媽媽在身邊,一切美好陳舊的事物在身邊,黃昏夕陽斜照,映得室內黃澄澄的透着紅光。
突然之間,兆祥「記」得有點不對勁,在這個寧靜的時空裏,好像即將有極其恐怖的事件發生,他曾經努力嘗試忘記,但是現在,所有記憶全部湧現出來!
首先是拍門聲:轟!轟!轟!有人正懷着極大的怒氣,用鐵槌在
擊門,粗暴、瘋狂,恨不得要將一切毁滅粉碎。媽媽飛快將兆祥抱起,拉開衣櫃門,放他進去,沉聲喝道:「祥仔乖,坐着別動,媽媽一會兒才抱你出來玩。」
雖然不知道發生甚麼事,但兆祥感受到媽媽極大的恐懼。外邊的撞門聲,嚇得她臉容也扭曲了,但在孩子面前,仍努力裝鎮靜。她抖着手拉過櫃內的兩張薄被,胡亂堆在兆祥身上,像是要遮掩他瘦小的身體,然後依戀的望他一眼,匆匆將櫃門掩上。

在那一刻,兆祥覺得媽媽很可憐。
即使是小孩子,也看得出媽媽沒能力保護他,更沒有能力保護她自己。他纖細敏鋭的幼小心靈,已強烈預感到,恐怖的災難正降臨在他們身上。
衣櫃裏的樟腦丸氣味。直衝入鼻,兆祥後來一生的歲月,每次再嗅到樟腦丸,也忍不住要嘔吐。
他缓缓推開衣櫃的門。
──黃昏的光線透進來,半明半暗之間,他透過櫃門的窄縫,瞥見媽媽已倒在地上,一個陌生的大漢,正高舉鐵槌,一下又一下地,重重擊落她的頭部。
媽媽只能半舉起手臂,冇力地算是在抵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