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(012) – 樓上來的聲音(下)

步高望着窗外,仍是陰雨連綿,另一天的凌晨2時。
公司已發下解僱信,將他正式裁掉,多年來的努力全白費,再沒有工作、沒有收入,更沒有尊嚴。他像一件垃圾,被扔掉了。難為他的妻子,仍若無其事的睡得很熟,一點也不打算替他分憂,只懂得花他的錢。
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還有上同潘得志,一定在他背後插了幾刀,裁員根本是他布下的陰謀,妒忌步高的才華!

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今次步高不害怕,亦不再猶豫,盡快跑上28樓B室,推門入內,仍然漆黑,仍然淒涼。
睡房裏的小孩子,仍在玩彈珠,望了步高一眼,又蹲下用手指亂彈地板。步高覺得小孩子不是在望他,轉過身去,竟發覺不知道甚麼時候,身後站了一個女人,垂着臉,頭髮披散下來,左看右看,始終看不清楚她的臉。
女人突然繞過他,衝上前執着小孩子的手臂,死命往窗邊拖。小孩子尖聲叫:「媽,不要,我不想跳下去!求求你不要!」
步高想阻止,料不到那女人的力氣很大,反而將他推往窗邊。望下去,咦?以為28樓頂層一定挺高的,卻原來像兩級樓梯,一跨步即刻到地面。步高伸腳出窗外,沒所謂,試一試嘛!忽然有女人尖叫:「黎步高!你在做甚麼?快點醒過來,千萬別往下跳。」
回頭望,原來是妻子在房門邊,滿臉驚恐,衝上前將他緊緊攬住,然後在他懷裏,悲悲切切的哭起來。

步高很清醒,回復意識的時候,又是下雨,晚上的凌晨兩點鐘。
妻子坐在床邊的椅上看護,但睏着了,睡得很沉。
樓上來的聲音: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又響起來,像在召喚一個相熟的老朋友。
步高跑上去,推開房門,孩子停止玩彈珠,挨在披頭散髮的女人身邊,戰戰兢兢,看着窗前一個男人的背影,他背着他們在嘆氣:「唉,甚麼希望也沒有,這樣的官,迫死我們小市民⋯⋯。」
步高想跟他面對面説話,但發覺不管怎樣團團轉,他只能看到男人的背部,一直自言自語在發牢騷。
女人在哭。小孩子嚇得呆着,手一鬆,丟下幾顆玻璃彈珠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
男人背着步高,踩上窗邊的圓櫈,好像要爬出窗外,作勢跳下去。步高趕忙上前阻止,但一衝前,發覺自己大半邊身子,已掛在外邊。步高往下望,看見剛才屋裏的女人抱着小孩,滿身鮮血的躺在地面,手腳折斷,扭曲成詭異的角度,玻璃彈珠四散。
步高覺得快要輪到他跳下去了。
「不!我不跳。」心裏念頭一轉,距離窗邊又好像遠一點,不至像剛才般危險。這時候男人湊近過來,喃呢着:「跳下去吧!這世界還有甚麼值得留戀?」
步高這次很清楚:「為甚麼要我跳樓?潘得志害我失業,如果一定要找人跳,應該是他,而不是我。」
想到這裏,步高發現自己站在房間正中,與窗戶保持安全距離,甚麼男人、女人、小孩,全不見了,空空蕩蕩,只有幾顆玻璃彈珠,滴溜溜在腳邊轉。

過兩天,是個晴朗的日子,步高的舊上司潘得志通知他公司重組,力邀他回巢效力,薪水還加了一點點。
這時候看妻子,也不那麼討厭。算了!既然已結婚,應該像打一份工,努力做好。如果將她撇下,輪到自己有意外時,誰肯守在床邊看護?
晚上睡覺,再沒有失眠,樓上亦沒有傳來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的聲音,好像忽然之間,所有問題得以解決。

大廈管理員陳伯,看見步高3 次跑上28樓,以為他喜歡那單位,有意想買下。
陳伯拉着他勸:「別怪老人家多嘴,那間屋曾有人自殺,鬧鬼鬧得很兇,原本的租戶張先生、張太太也住不下去,趕快搬走了。」
慘案在步高入住前發生,戶主失業,在家裏怨天尤人,不分日夜打罵妻兒!結果妻子抱着兒子跳樓自殺,戶主追悔莫及,跟着也跳樓。那一陣子是哄動的大新聞,一家三口慘死,曾連累當時整幢住宅大廈的樓價下跌。
步高恢復上班,晚上睡得安穏,本來他還保留着那幾顆玻璃彈珠,但他妻子怕惹霉氣,嫌那是死人的遺物,背着他悄悄扔掉。
28樓B座不久亦有新住客,卻沒有再傳出「滴⋯⋯溜⋯⋯。」之類的聲音。黎步高偶然想起,難免有點寂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