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(008) – 睡在泥土中的人(上)
- By winghongdon
- 九月 12, 2016
這是一個死者的故事。
──我叫陸顯榮，68歲了，上星期六下午5時57分，心臟病發，在醫院的病床上喘氣。
68歲是「該死」的年齡，我已活得相當足夠，也沒有甚麼遺憾，唯一放不下的，是我的女兒陸文婷。
人家常説：「一生兒女債」，是真的，生死很平常，只是斷氣那一刻辛苦點，但最記掛的是女兒，她以後怎麼辦呢？我很捨不得，於是決定臨時更改遺囑：一定要土葬。原本我沒所謂，人死了，灰飛煙滅，還有甚麼留戀？又以為火葬是時髦開通，所以曾吩咐女兒，
死後燒掉算了。
但臨死前7天，我改變了主意。
（一）死前所見
原來接近死期時，人會有感應。
那時候我仍在家，躺在自己舒適豪華的大床上。自從妻子死後，我從英國訂製這張6呎寛、10呎長的玫瑰木大床，雕上心愛的聖經故事：先知挪亞造方舟，沒有人肯相信會天降大雨，只有飛禽走獸一雙雙、一對對，乖乖跟隨，後來他們全部登上方舟，避過那場著名的大洪水浩劫。
其他不聽話的凡人，全被淹死了。
我自小就喜歡這故事，年紀愈大愈喜歡，世上的蠢人笨人那麼多，淹死一些不是壞事。
於是每晚我很安樂地睡在這張大床上：面向左邊時，看見成雙成對的白鴿、麋鹿、黑熊；向右邊時，則看見獅子、野兔、野豬；還有大象與犀牛，不過雕在床尾部分，要坐起彎身才看到；頭頂是大鬍子挪亞，他神情認真地，帶領着動物上方舟。我喜歡他的臉孔，古老蒼涼而寂寞，像所有先知，他們都很寂寞。
我還記得，那天晚上下毛毛雨，平時我一沾枕頭就睡着了，但那晚很奇怪，有點心緒不寧，莫名其妙的煩躁，翻來覆去也睡不着，於是我開始數床架上的木雕鳥獸象。當我剛數到左邊第十三對烏龜時，祖母出現了，對着我微笑。
我即時的反應竟是衝口而出：「咦，妳不是已死了嗎？」祖母笑，看上去很年輕，皮膚很光滑，穿着殮葬時的衣服：「阿榮，我來接你呀，你在世的日子不多了，要預備一下。」
她説完後，我才意識到那是祖母的鬼魂，嚇了一大跳，於是第一次心臟病發。幸好女兒文婷進房間找我，看見我昏迷在床，馬上送院。留醫期間，我又看到死去的親人。
（二）決定土葬
從家中的挪亞方舟玫瑰木大床，搬到醫院的乏味、單調鐡床，我很不快樂，但我意識到就快死了，更加焦慮 ── 任何人預知自己的死訊後，也會有類似的感覺。
就在入院的第二天早上，光天化日，我的舅父也出現了，當然他亦是死去的人。今次我比較鎮定，甚至開始聊起來，像他生前我們相處時一樣。
我記得舅父是撞車死，那時候我才20歳，很震驚傷心。舅父死時還很年輕，他的鬼魂也是那個年紀，一點也沒有老，亦沒有傷痕。
「嗨，阿榮，你祖母想不到你會被她嚇成這個樣子，不好意思再來了。我跟你説話，你不會心臟病發吧？」
我本能地按着左邊胸膛的心臟部分：「今次好像適應一點，你們來找我有甚麼事？」
舅父沒好氣地説：「提醒你預備身後事，我們是一家人，當然要幫忙。」幫忙？差點給我祖母嚇死，人都快逝世了，還有甚麼可以「幫忙」？難道可以活久一點嗎？
舅父有點責怪似的嘖嘖聲：「你對這方面沒一點知識，壽數是註定的，我們不能增加或減少，現在要看你對人間還有沒有牽掛？」
我認真想了想，這一生甚麼也吃過、玩過、見識過，算是心滿意足。唯一做得不好的，是結婚太遲，40多歲才生下女兒文婷，她今年剛大學畢業。
舅父問：「你死後想幫她嗎？」我點點頭，恨不得可以經常守在她身邊，做她的守護天使，不，應該説是「守護鬼魂」。
舅父一點也不意外：「如果你不捨得婷婷，一定要土葬。」然後他解釋，我死後的屍體，仍有賸餘價值，如果葬在適當的地點，結合泥土、水分與空氣，再透過墓碑發射，會形成強大的能量，像電磁波一樣，可以幫助婷婷。
「但如果你選擇火葬，就甚麼沒有了，好處是一乾二淨，你可以趕快投胎。」
我考慮一會，仍是想多留在人間幾年，起碼等到女兒結婚，找到好歸宿，才算是盡了父親的責任。跟着的一星期，死去的祖母、舅父、表叔等輪流來找我，一起研究土葬的最佳地點。
我留意到他們死後都是土葬的，魂魄的形貎仍很鮮明，可惜我爸媽是火葬的，灰飛煙滅，一了百了，果然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來。
- By winghongdon
- 九月 12, 2016
這是一個死者的故事。
──我叫陸顯榮，68歲了，上星期六下午5時57分，心臟病發，在醫院的病床上喘氣。
68歲是「該死」的年齡，我已活得相當足夠，也沒有甚麼遺憾，唯一放不下的，是我的女兒陸文婷。
人家常説：「一生兒女債」，是真的，生死很平常，只是斷氣那一刻辛苦點，但最記掛的是女兒，她以後怎麼辦呢？我很捨不得，於是決定臨時更改遺囑：一定要土葬。原本我沒所謂，人死了，灰飛煙滅，還有甚麼留戀？又以為火葬是時髦開通，所以曾吩咐女兒，
死後燒掉算了。
但臨死前7天，我改變了主意。
（一）死前所見
原來接近死期時，人會有感應。
那時候我仍在家，躺在自己舒適豪華的大床上。自從妻子死後，我從英國訂製這張6呎寛、10呎長的玫瑰木大床，雕上心愛的聖經故事：先知挪亞造方舟，沒有人肯相信會天降大雨，只有飛禽走獸一雙雙、一對對，乖乖跟隨，後來他們全部登上方舟，避過那場著名的大洪水浩劫。
其他不聽話的凡人，全被淹死了。
我自小就喜歡這故事，年紀愈大愈喜歡，世上的蠢人笨人那麼多，淹死一些不是壞事。
於是每晚我很安樂地睡在這張大床上：面向左邊時，看見成雙成對的白鴿、麋鹿、黑熊；向右邊時，則看見獅子、野兔、野豬；還有大象與犀牛，不過雕在床尾部分，要坐起彎身才看到；頭頂是大鬍子挪亞，他神情認真地，帶領着動物上方舟。我喜歡他的臉孔，古老蒼涼而寂寞，像所有先知，他們都很寂寞。
我還記得，那天晚上下毛毛雨，平時我一沾枕頭就睡着了，但那晚很奇怪，有點心緒不寧，莫名其妙的煩躁，翻來覆去也睡不着，於是我開始數床架上的木雕鳥獸象。當我剛數到左邊第十三對烏龜時，祖母出現了，對着我微笑。
我即時的反應竟是衝口而出：「咦，妳不是已死了嗎？」祖母笑，看上去很年輕，皮膚很光滑，穿着殮葬時的衣服：「阿榮，我來接你呀，你在世的日子不多了，要預備一下。」
她説完後，我才意識到那是祖母的鬼魂，嚇了一大跳，於是第一次心臟病發。幸好女兒文婷進房間找我，看見我昏迷在床，馬上送院。留醫期間，我又看到死去的親人。
（二）決定土葬
從家中的挪亞方舟玫瑰木大床，搬到醫院的乏味、單調鐡床，我很不快樂，但我意識到就快死了，更加焦慮 ── 任何人預知自己的死訊後，也會有類似的感覺。
就在入院的第二天早上，光天化日，我的舅父也出現了，當然他亦是死去的人。今次我比較鎮定，甚至開始聊起來，像他生前我們相處時一樣。
我記得舅父是撞車死，那時候我才20歳，很震驚傷心。舅父死時還很年輕，他的鬼魂也是那個年紀，一點也沒有老，亦沒有傷痕。
「嗨，阿榮，你祖母想不到你會被她嚇成這個樣子，不好意思再來了。我跟你説話，你不會心臟病發吧？」
我本能地按着左邊胸膛的心臟部分：「今次好像適應一點，你們來找我有甚麼事？」
舅父沒好氣地説：「提醒你預備身後事，我們是一家人，當然要幫忙。」幫忙？差點給我祖母嚇死，人都快逝世了，還有甚麼可以「幫忙」？難道可以活久一點嗎？
舅父有點責怪似的嘖嘖聲：「你對這方面沒一點知識，壽數是註定的，我們不能增加或減少，現在要看你對人間還有沒有牽掛？」
我認真想了想，這一生甚麼也吃過、玩過、見識過，算是心滿意足。唯一做得不好的，是結婚太遲，40多歲才生下女兒文婷，她今年剛大學畢業。
舅父問：「你死後想幫她嗎？」我點點頭，恨不得可以經常守在她身邊，做她的守護天使，不，應該説是「守護鬼魂」。
舅父一點也不意外：「如果你不捨得婷婷，一定要土葬。」然後他解釋，我死後的屍體，仍有賸餘價值，如果葬在適當的地點，結合泥土、水分與空氣，再透過墓碑發射，會形成強大的能量，像電磁波一樣，可以幫助婷婷。
「但如果你選擇火葬，就甚麼沒有了，好處是一乾二淨，你可以趕快投胎。」
我考慮一會，仍是想多留在人間幾年，起碼等到女兒結婚，找到好歸宿，才算是盡了父親的責任。跟着的一星期，死去的祖母、舅父、表叔等輪流來找我，一起研究土葬的最佳地點。
我留意到他們死後都是土葬的，魂魄的形貎仍很鮮明，可惜我爸媽是火葬的，灰飛煙滅，一了百了，果然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