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(007) – 夜光杯(上)
- By winghongdon
- 九月 06, 2016
以下，是真人真事。
很多時候，英雄慣見亦常人，所謂「寶物」是少見才稀罕，當一切成為生活的一部分，還有甚麼值得一提？所以曹月華從來不覺得那隻杯，有任何出奇之處。
她小時候的記憶，是祖父深夜時不睡覺，斟一杯酒，打開櫃門，然後坐在安樂椅裏，一邊抽煙淺酌、一邊看着櫃裏的杯，逐潮發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。
一隻在晚上會發光的杯。
祖父稱它做「夜光杯」。
（一）爸爸的煩惱
祖父中風，被送進老人院那年，月華剛升上中三。
她常去探望，希望他會痊癒，再次畢直挺立，教小孫女步操、玩開槍裝打仗。祖父年輕時是個軍官，有照片為證。當時間逐漸過去，少女時代的月華，亦逐漸明白到：世上有些病，永遠不會治好；有些病人，永遠不會康復。
人，一年又一年的老去，誰也無力挽回或阻止，後來月華探望祖父時，看見他的肌膚因長期臥床，已顯得潰爛鬆弛，整個人像一條殘破的毛巾。
護士們全都認得她：「月華真孝順，這麼多年來仍時常探祖父。」生離死別，她們看慣了，久病床前無孝子，世情亦看得很淡，但像曹月華這樣年輕、善良、又有情有義的少女，非常難得。
祖父的那隻杯，傳到爸爸手上。
他晚上又是不睡覺，斟一杯酒，打開櫃門，一邊看着杯發光，一邊抽煙飲酒，皺着眉頭，像有許多問題想不開。
月華中五畢業那年，爸爸從33樓住所跳下去，腦漿迸裂，手腳詭異地折斷。
隔了半個月，管理員在附近的花叢中，還找到他飛脱的左邊眼珠，交還給月華。爸爸的遺體已火化，她惟有將眼珠放在酒精瓶裏，與那隻會發光的杯，一起鎖進櫃裏。
她不明白，為甚麼祖父與爸爸不可以有一點平凡些的嗜好？譬如説：晚上一家大小看電視，討論無聊的劇情，這總好過一個接一個，瞪着一隻不明來歷的杯。
媽媽在她兩歲時，離家出走；祖母在抗戰時，逃難時病死。
17歲的年紀，她應該升學？做事？找誰商量？月華發覺前所未有的孤寂，世上好像只賸下她一個人。
中學放榜前一天，老人院的莊姑娘撥電話來找月華：「你的祖父坐
起來了，他一定要見你！」
（二）祖父的故事
祖父坐起來了？簡直是大新聞，從他入院開始，兩年來一直癱瘓在床上，甚至連點頭的簡單動作也不能做。
畢竟還年輕，月華高興得蹦蹦跳，歡天喜地的趕去醫院，院裏的護理人員彷彿也沾染了喜氣，笑瞇瞇地看着她走進病房。祖父真的坐起來了，背挨着床，身後墊着兩個枕頭，雙眼烱烱有神，閃着異樣的光芒。
月華興奮地撲上去，像小女孩般在祖父懷裏撒嬌：「祖父病好了！祖父病好了！幾時可以出院？以後我再不用一個人在家孤伶伶⋯⋯。」
祖父摸着她黑亮的長髮，無限憐惜，嘆口氣，強笑道：「月華快起來，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説，怕沒有時間了。」
月華果然聽話坐起來，掠掠頭髮，想起自己的行為有點可笑，飛快地偷瞄左右，幸好大家都裝着沒看見，兩頻不禁火辣辣。
祖父看着這個孫女，17歲了，仍像個小孩子，無父無母，自己又無力照顧，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呢？悲從中來，兩眼悄悄流下淚水。他硬着心腸説：「我恐怕時日不多了，月華你別哭，一定要小心聽住──我過身之後，你快去找龍碧雲律師，她會替你辦理領取遺產的手續。我這輩子省吃儉用，還有點物業和一筆現金，全留給你了。」月華剛要問，祖父揮手阻止，一口氣説下去：「但是家中最寶貴的東西，你一定猜不到，就是鎖在櫃裏的夜光杯，這件東西有來歷。你祖父一生人光明磊落，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，唯一最難過的，是年輕當兵時，行軍經過雲南，無意中辜負了一個女子。」
月華從來未聽祖父提過，他年輕時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情史，對方是誰？
祖父半瞇着眼回憶，遙遠的時空，在他眼底下似冒起煙霞，好像返回舊時：「那女子住在金沙江邊，一處叫鳳凰寨的瑤峒。我們相遇時，她也是17歲，是峒主的獨生女，名字叫『月娘』。她的皮膚極白，眉毛眼睛極黑，長得像畫兒裏的仙女。我們行軍的都是粗人，看到這樣漂亮的女子，大氣也不敢透，怕她嫌我們濁臭⋯⋯。
那天晚上是十五，月亮又圓又大，苗人在森林深處挖出空地，點火炬唱歌跳舞，這種習俗叫『跳月』，我們漢人不知底細，也貪玩參加，誰知道苗女用這機會揀丈夫。」
- By winghongdon
- 九月 06, 2016
以下，是真人真事。
很多時候，英雄慣見亦常人，所謂「寶物」是少見才稀罕，當一切成為生活的一部分，還有甚麼值得一提？所以曹月華從來不覺得那隻杯，有任何出奇之處。
她小時候的記憶，是祖父深夜時不睡覺，斟一杯酒，打開櫃門，然後坐在安樂椅裏，一邊抽煙淺酌、一邊看着櫃裏的杯，逐潮發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。
一隻在晚上會發光的杯。
祖父稱它做「夜光杯」。
（一）爸爸的煩惱
祖父中風，被送進老人院那年，月華剛升上中三。
她常去探望，希望他會痊癒，再次畢直挺立，教小孫女步操、玩開槍裝打仗。祖父年輕時是個軍官，有照片為證。當時間逐漸過去，少女時代的月華，亦逐漸明白到：世上有些病，永遠不會治好；有些病人，永遠不會康復。
人，一年又一年的老去，誰也無力挽回或阻止，後來月華探望祖父時，看見他的肌膚因長期臥床，已顯得潰爛鬆弛，整個人像一條殘破的毛巾。
護士們全都認得她：「月華真孝順，這麼多年來仍時常探祖父。」生離死別，她們看慣了，久病床前無孝子，世情亦看得很淡，但像曹月華這樣年輕、善良、又有情有義的少女，非常難得。
祖父的那隻杯，傳到爸爸手上。
他晚上又是不睡覺，斟一杯酒，打開櫃門，一邊看着杯發光，一邊抽煙飲酒，皺着眉頭，像有許多問題想不開。
月華中五畢業那年，爸爸從33樓住所跳下去，腦漿迸裂，手腳詭異地折斷。
隔了半個月，管理員在附近的花叢中，還找到他飛脱的左邊眼珠，交還給月華。爸爸的遺體已火化，她惟有將眼珠放在酒精瓶裏，與那隻會發光的杯，一起鎖進櫃裏。
她不明白，為甚麼祖父與爸爸不可以有一點平凡些的嗜好？譬如説：晚上一家大小看電視，討論無聊的劇情，這總好過一個接一個，瞪着一隻不明來歷的杯。
媽媽在她兩歲時，離家出走；祖母在抗戰時，逃難時病死。
17歲的年紀，她應該升學？做事？找誰商量？月華發覺前所未有的孤寂，世上好像只賸下她一個人。
中學放榜前一天，老人院的莊姑娘撥電話來找月華：「你的祖父坐
起來了，他一定要見你！」
（二）祖父的故事
祖父坐起來了？簡直是大新聞，從他入院開始，兩年來一直癱瘓在床上，甚至連點頭的簡單動作也不能做。
畢竟還年輕，月華高興得蹦蹦跳，歡天喜地的趕去醫院，院裏的護理人員彷彿也沾染了喜氣，笑瞇瞇地看着她走進病房。祖父真的坐起來了，背挨着床，身後墊着兩個枕頭，雙眼烱烱有神，閃着異樣的光芒。
月華興奮地撲上去，像小女孩般在祖父懷裏撒嬌：「祖父病好了！祖父病好了！幾時可以出院？以後我再不用一個人在家孤伶伶⋯⋯。」
祖父摸着她黑亮的長髮，無限憐惜，嘆口氣，強笑道：「月華快起來，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説，怕沒有時間了。」
月華果然聽話坐起來，掠掠頭髮，想起自己的行為有點可笑，飛快地偷瞄左右，幸好大家都裝着沒看見，兩頻不禁火辣辣。
祖父看着這個孫女，17歲了，仍像個小孩子，無父無母，自己又無力照顧，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呢？悲從中來，兩眼悄悄流下淚水。他硬着心腸説：「我恐怕時日不多了，月華你別哭，一定要小心聽住──我過身之後，你快去找龍碧雲律師，她會替你辦理領取遺產的手續。我這輩子省吃儉用，還有點物業和一筆現金，全留給你了。」月華剛要問，祖父揮手阻止，一口氣説下去：「但是家中最寶貴的東西，你一定猜不到，就是鎖在櫃裏的夜光杯，這件東西有來歷。你祖父一生人光明磊落，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，唯一最難過的，是年輕當兵時，行軍經過雲南，無意中辜負了一個女子。」
月華從來未聽祖父提過，他年輕時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情史，對方是誰？
祖父半瞇着眼回憶，遙遠的時空，在他眼底下似冒起煙霞，好像返回舊時：「那女子住在金沙江邊，一處叫鳳凰寨的瑤峒。我們相遇時，她也是17歲，是峒主的獨生女，名字叫『月娘』。她的皮膚極白，眉毛眼睛極黑，長得像畫兒裏的仙女。我們行軍的都是粗人，看到這樣漂亮的女子，大氣也不敢透，怕她嫌我們濁臭⋯⋯。
那天晚上是十五，月亮又圓又大，苗人在森林深處挖出空地，點火炬唱歌跳舞，這種習俗叫『跳月』，我們漢人不知底細，也貪玩參加，誰知道苗女用這機會揀丈夫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