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大雷雨的陰暗下午,國際級的食評家翁世堂,在酒店咖啡室內,悠閒地接受訪問。
他正在向記者講解:匈牙利的名菜「酒燉牛肉」,做法明顯受古代中國影響,有山東魯菜「紅燒牛肉」的影子,從飲食可見商旅文化的交流軌跡等等⋯⋯。
當他呷一口川寧茶,以為訪問完滿結束時,年輕的女記者,突然問:「翁先生,你生平品嚐美食無數,究竟那一種食物最好吃?」翁世堂一怔,窗外雷聲隆隆,傾盆大雨,他當然知道答案,那是一生難忘的美味,不過他保持沉默,寧願不説出來。
因為這種食物的來歷,太過詭秘,他亦相信有生之年,再難有機會嚐一口。
──那一趟,是30多年前,在中國廣西深山的仙壇鎮。
當時的翁世堂,是個15歲的少年,跟隨中學同學狄明傑,回鄉下仙壇渡暑假。他們住在狄家大宅,那是一幢30年代的舊式紅磚洋房,闊大幽深,住了狄家三代同堂共十八口,仍綽綽有餘。
兩個好同學登山涉水,走了許多山路才到步,安頓好行李,已是黃昏日落,肚子餓得咕咕響。
狄明傑是個饞嘴的小胖子,翁世堂當時年紀雖輕,但自幼家裏講究烹調之道,對飲食也很注重。他們跑去廚房,看家中婦女宰雞殺魚,都是普通菜式,翁世堂瞄來瞄去,也看不出有特別之處。
突然聽到狄明傑大叫:「太好了,媽媽蒸了一盆息肉!今晚有好肉吃!」
「息肉」?翁世堂以為聽錯了,究竟是甚麼東西?
狄明傑已向他招手,爐上有個大蒸籠,輕輕掀開笆蓋,露出一角碧綠的荷葉邊兒,還溢出一陣鮮濃的肉香。
翁世堂站在爐邊,深深吸口香氣,已覺得非比尋常:有點像雞肉,又混和了鮮蝦味,搜索記憶,又有點似極鮮、極上品的火腿精肉。只是香味已這般複雜誘人,吃起來恐怕連舌頭也吞下去。
果然開飯時,這一大盆粉嫩的蒸肉就放在飯桌正中央,圍坐的狄家眾老小,竟有種過節的喜慶。翁世堂冷眼旁觀,認為他們的興奮心情,不是為歡迎自己,而是因為有息肉可吃。
由狄老師爺子帶頭祝酒後,即展開一場爭肉大戰,兵器就是筷子。
翁世堂始終年輕臉嫩,又是初次作客,不好意思太過落力搶吃肉,待輪到他伸筷往盤中時,肉早已被挾掉一大半,只剩下點肉碎。
幸好狄媽媽將她的一份,分點給世堂,他感激道謝,小心翼翼將那塊肉放入口,當舌尖與肉初遇上,他有種亢奮的悸動,這種特殊的味覺感應,像性高潮般,直沖上大腦,激盪出莫名的快感!
當時他已經可以斷定,這是他一生裏遇上最美味的食味。
很多年後,證明少年的他,判斷正確。這第一啖的肉,徘徊在他口腔中良久,與舌頭前後左右的擁抱 纏綿,他才忍不住,將口中的肉嚥下,經過食道,落在胃部,與胃酸交合起來。
吃了第一口息肉,翁世堂的直接反應,是精神十分愉快,整個飯廳,甚至整幢狄家大宅,突然明亮起來,同席的人,身上有種愉悅的光彩。他甚至相信,世界變得非常美好,沒有他不可能做到的事。
所有的快樂,只源自他剛入口的第一塊息肉。
正當翁世堂急不及待地,要吃第二塊肉,內堂突然傳出淒厲的女聲尖叫,跟着一個頭髮蓬鬆、貎似瘋癲的婦人,跌跌撞撞地走出來,指着席上的眾人,大聲咒罵。翁世堂聽不懂她的鄉下話,那婦人的情緒又極激動,她好像在說:「你們別吃驢兒肉!不能吃我的驢兒肉!」
那塊肉就在嘴邊,世堂有點惱恨她出來搗亂,剛才吃肉的官能快感,壓倒任何憐憫、好奇、懷疑,以至不安的情緒,眼前的第一個反應,是吃完才算,那管天塌下來!身邊的狄明傑,也是這樣想,一邊嚼肉,一邊咕噥着説:「世堂,別理會她,那是我嫂子,生下來的女兒剛死了,變得有點儍⋯⋯。」
翁世堂初時不以為意,跟着腦筋一轉,突然明白到,那婦人喊叫的是:「不能吃我的女兒肉。」
是「女兒」,不是「驢兒」!
剛才吃下是小女孩的肉?世堂一想到這裏,忍不住即時嘔吐出來。狄媽媽馬上過來給他掃背:「儍孩子,別聽我媳婦亂説!」
世堂吐出來的息肉,仍有餘香,狄家的貓狗一擁而上,將他的嘔吐穢物,舐吃得一乾二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