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○○八年十一月,金融海嘯暫時退卻,惊魂甫定,放眼看世界,只見一片蕭索,極目是哀鴻遍野。
剛巧有年輕記者往紐約採訪。對筆者這一代來說,紐約喎!世界金融中心,文化潮流娛樂奢華大薈萃,世故到了極處,亦靡爛到了極處。
曾經有段時期:「往紐約開會」,或是「往紐約進修」,甚至是游手好閒的兩三個月,也好像是很有型的一回事。
但是今時今日,剛從當地回來的那位同事,竟然很灰:「印象壞透了,希望這一世也不必再去紐約。」
他住在華爾街附近,目擊金融海嘯後的威力,街上男男女女,一律是鐵青臉,死氣沉沉。
在號稱世界第一大都會的紐約,今次是窮人贏了,賤物更賤也沒人肯要,恁教你珠光寶氣、綾羅綢緞也再沒有意義。
晚上,活躍愛泡的他,不敢出夜街,外邊太多露宿者、太多充滿怨恨敵意的眼光,於是完成採訪後,急急趕返香港。
相比起劫後的紐約,香港簡直是天國。可是香港也有香港的煩惱:富豪相繼傳出財困醜聞、大企業率先減薪、裁員、甚至不支倒閉;股市與樓市雙雙擁抱往下跌,我們又體驗一次大規模的財富轉移。此時此地,此情此景,趁我們仍然有機會在辦公室上班,試問應怎樣自處?
埋頭苦幹,對老闆三從四德,是必然之事。
倘有餘力,建議你別忘掉人性的光輝,盡可能做一點點好心。
那怕只有一點點,日後也夠你受用。
外邊的大環境不由我們作主;時代的衰落,無力挽回;可是做好心,盡管多費一點點精神時間,應還可以控制得來。
《紅樓夢》精緻玲瓏,似七層寶塔,結構組織極度嚴密。但當中有段很出名的情節,竟似天外飛來,就是「劉姥姥逛大觀園」。
誰是劉姥姥?只是賈家一個遠房的窮親戚,因為年關逼近,實在窮得沒法子了,才不惜厚老臉皮,拖小外孫拜府扮探親為名,其實是想討點食用。
原本這是很落泊、很凄涼的處境。但是作者曹雪芹是高手,他將整件事當作喜劇處理。劉姥姥是貧窮村婦,卻勝在深諳人情世故,完全知道自己的位置與功能。
劉姥姥進大觀園,那種階級差距與貧富懸殊,我們今日難以想像,只知道必定極之難堪。接待她的管家婦人,一路稟上當家的平兒、王熙鳳、以至賈老夫人史太君,傳召姥姥相見,原意是「解個悶兒」,像日夜吃鮑參翅肚膩了,偶然要吃一口白粥清清腸胃。
難得在姥姥又明白,乾脆扮小丑搞笑,說話迎合老太、鳳姐、甚至是貴公子賈寶玉,哄得全公司老幼上下開開心心。
於是一個願打,一個願捱,彼此交足戲,日子才容易過,上班辦公要有服務精神。
姥姥已盡其本份,賈府眾人怎樣回報呢?各有各的做法。
整體上,這班顯貴的老闆,俱是本性善良,大家亦明知姥姥是上門打秋風,但是做好心也是一種藝術,難道就這樣兜口兜面塞一疊銀票過去?
先說寶玉,屬「公子哥兒」型。賈府邊有座私家廟宇,名「櫳翠庵」,主持的尼姑,是脾氣古怪,兼有嚴重潔癖的妙玉,她出身南京望族,自命見識眼界高人一等,連賈母、黛玉等也敢頂撞,非常之有性格。
第四十一回,賈母帶同劉姥姥經過,喝了她一口茶,妙玉嫌髒,打算將那「成窯」的名貴茶杯扔掉。寶玉在那一刻發好心:「白扔了豈不可惜?依我說,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吧,她賣了也可以度日……。」
所謂「那貧婆子」,說的正是劉姥姥。後來寶玉真的落實執行,在四十二回姥姥告辭之時,他差遣了一個小丫頭,專程將那茶杯送交她手上。這番心意難得,可惜不甚實用,顯得寶玉全無盤算,與民生脫節,是典型的少爺脾氣。
另一個做好心的,是董事長賈母的頭號助理鴛鴦,屬「鬼馬」型。她遵賈母吩咐,執拾些舊衣服、點心、成藥等,送給帶返鄉下,還有一個精緻銀包,她捉狹說要先拿起內的銀兩;姥姥信以為真,那敢計較?鴛鴦見她上當了,才笑奉還,這是她處事的作風,不經意之間,總要流露一點優越感。
但同樣是做好心,總裁王熙鳳的助理平兒,顯得真誠,而且懂得為對方設想。她送給劉姥姥的,有舊衣服、布疋、點心、米、乾果、以及最實惠的大包銀兩。收到這大堆餽贈,姥姥當然是喜出望外,千恩萬謝。但平兒也不要她難堪,體恤其處境,囑她將來上門探望之時,帶些鄉下的菜乾瓜果已足夠,別亂花費,亦適合府眾人食用。
這番話說得體貼實際,不驕不躁,假如你是劉姥姥,聽了還爽不爽?服不服?後來賈府衰落,官府上門抄家,劉姥姥這條伏,起了極之重要的作用。曾經叱一時的王熙鳳,財盡人散,連女兒巧姐也幾乎被賣落妓院;幸好姥姥感恩,在危急關頭將巧姐搶救回來,收留在鄉下農莊,亦符合原作者的本意。
當初第五回,《紅樓夢》第十一曲《留餘慶》,勸人積德行善,濟困扶窮,正是預言此事。所以趁有餘力,不妨在辦公室做一點點好心,因果循環,永遠錯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