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過去了,很出奇地,人性卻沒有多大轉變。
最近美國華爾街的投資銀行,相繼出現財政危機;全國排名第四,具一百五十八年歷史的雷曼兄弟,亦終於宣布破產。
只是美國,員工有近二萬六千人,即是事件牽涉到二萬六千多個家庭;而香港方面的業務,已由畢馬域會計師行接管查核,本地員工的去向未明。
一百五十八年的企業歷史,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,可以說像一個皇族的小朝廷。
回頭看,原來類似的盛衰故事,一次又一次地重演。
在遙遠古老的中國,才不過是二百七十多年於清朝乾隆盛世,曾經有一個富貴雙全、顯赫三代的家族遭毀滅。
那是官拜「江寧織造」的曹家,「江寧」即今日的南京,職務是替皇家設計、紡織,並採購衣服。
全盛之時,族長與皇帝是童年玩伴,書信來往密切,亦是皇帝在江南的耳目,專打小報告,後來皇帝離開北京南巡,還指定住在曹家。
衰落之時,族長及各房兄弟,遭抄家、查檢、拘留。男丁被押上北京監禁、並定期遊街示眾。
女眷則被賣入其他官府為婢,更不幸的,淪為官娼,流落於花街柳巷。
甚至曹家的族譜,亦被下令滅絕。皇帝的一道聖旨,令這整個大家族幾乎在中國歷史上消失。
「幾乎。」
卻竟然沒有消失,只因為曹氏一名子孫,名霑,字雪芹,將家族的盛衰經過,寫成一部小說《紅樓夢》。
他有本事將一個清朝貴族大家庭的盛況,描寫得淋漓盡緻,各種人物的喜怒哀樂、與富貴華麗之極的生活方式,交織感應,令讀者大開眼界:「啊,原來中國人的生活,可以考究到這個地步!」
然後,密雲從四方湧至,閃電忽明忽滅,再苦撐一會,危機終於爆發,忽喇喇,似大廈傾,昏慘慘,似燈將盡。
又令讀者大開眼界:「嘩,原來可以折墮到這個地步!」
好—似,食盡鳥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。
從清朝乾隆年間的江寧曹家、《紅樓夢》書中假借的賈家榮國寧國府、至現今美國華爾街的雷曼兄弟銀行,由盛轉衰,一場歡喜忽悲辛,其感歎、其哀傷、其無常,不分古今中外,彼此的感情,仍有互通共鳴之處。
但是畢竟時代進步。我們很慶幸,即使今日的家族或企業獲罪服刑,所牽涉的成員,即使要炒家、罰款、監禁,仍不致於賣身為奴為婢為娼(自願者例外)。
身處於現代自由經濟體系,只要你有本事,隨時又可以翻身,這是文明社會的最大好處。
作為企業當中的一分子,作為辦公室的上班族,最重要的心態,是時刻警惕自己:當前的好景,不會是無條件地,永遠持續下去。
《紅樓夢》的悲劇,在於那些少爺小姐,甚至是許多俊俏婢僕,俱以為眼前的富貴榮華、花團錦簇,會一直快快樂樂的延續,完全沒有危機意識。
即使有,像神秘死亡的寧國府大奶奶秦可卿,早已預言:「三春去後諸芳盡,各自需尋各自門。」
可惜誰聽得入耳?或誰有本事力挽狂瀾?
像今日雷曼兄弟之破產,AIG之衰落,甚至整個美國財政之崩壞,儘管有不少人曾發出警告,卻完全沒法阻止。
惟有自己保持清醒。整部《紅樓夢》中,也不是人人沉迷墮落。心水清的有林黛玉、三姑娘賈探春、「恁是無情也動人」的薛寶釵等等。
當中還有一個婢女小紅,真名是林紅玉,原是賈寶玉部門裏頭,鬱鬱不志的一名基層員工。
書至第二十六回,有些職員在聊天時發牢騷,這是辦公室內常有之事,小紅勸他們不必介意。
「俗語說的好:《千里搭長棚,沒有個不散的筵席》,誰守誰一輩子呢!不過三年五載,各人幹各人的去了,那時誰還管誰呢?」
在那個封建守舊、世代為奴的社會,這番話非常之有獨立意識,小紅沒打算終身依賴主子、或像書中其他年輕女性般,一心盼望被老細寶玉看中,納為一名小妾,從此衣食無憂。
小紅有自己的想法,後來果然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,選擇鍾意的結婚對象,離開賈府。在曹雪芹原著的後四十回(並非現今的普及版),賈府沒落之後,她與丈夫還前往政府監獄,探望並救濟被囚的寶玉與王熙鳳。
她那句:「千里搭長棚」,是《紅樓夢》的名句之一。香港有些年輕讀者不明白,惟有給他們解釋:古時辦喜事宴客,是搭長棚,擺流水席,客人幾時來大吃大喝也可以。
但是儘管長棚伸延至千里,喜事終有辦完的一天,主人始終要散席,天下那有只聚不散的道理?
我們有幸得到一份工作,應盡心盡力做好本份,別胡亂得罪人,還要時刻問自己:我還值得老闆花錢請嗎?我還有市場價值嗎?
有工做之時,歡歡喜喜做好它,沒工做之時,又歡歡喜喜喜地告別。
不枉大家相識一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