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存(8):《強將手下無弱兵》

這是在辦公室上班的第一要訣。要觀察你的老闆,請先觀察其秘書 / 助手 / 常秘 / 保姆等近身要員。

千萬別看輕他們,常言道:「未觀其人,先觀其僕」,百分之百錯不了。

父母兄弟子女,輪不到我們揀;夫妻配偶是感情用事;惟獨是只有主僕,完全由自己選擇。

兩主僕之間,若非合拍,根本沒可能長期相處合作,所以在很大程度上,忠僕反映出主人的喜惡愛憎。

年輕時涉世未深,偶然遇上狗眼看人低的秘書,大動肝火,恨不得即時向其老闆投訴揭發,以為對方會站出來伸張正義。

不,這個秘書巴辣,只因為她的老闆更巴辣。

你以為這個私人助理刻薄?只因為他的老闆更刻薄。

忠僕經常為老闆把關,若非上邊准許,下邊怎敢放肆?所以中國人有句老話:「有其主,必有其僕。」

《紅樓夢》一書,最擅長寫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感應。

在所有千奇百怪的關係之中,「主僕」是非常引人入勝的一環。作者曹雪芹,用陰陽顯隱的對照手法,或直寫、或曲筆,生動靈活地,表達出各人的鮮明性格。

像賈寶玉的部門,上下起碼有五層職員,但是最鍾愛的,只有一個率性而為的「勇」晴雯。

林黛玉則有「慧」紫鵑,挑通眼眉,心水極清。

賈母史太君的鴛鴦,王熙鳳的平兒,精明靈巧,想接近兩位大老細?先要過她們姐仔這一關。

史湘雲心直口快,憨態可掬;她的丫環翠縷,也是一派天真,全無計算,竟不知外頭人心險惡。

最精采的是賈府三小姐探春。

原是「庶出」,即是老爺二太所生,身份不及正室的子女;但是志氣高昂,敏捷能幹,在整個家族企業之中,是最出色的年輕管理人才。

處於順境之時,探春的本領沒處發揮。
逐漸家族衰落,七十四回《抄檢大觀園》(即是現代企業裁員)之時,董事長王夫人借調總公司「王善保家的」(現代稱呼應是「王大娘」),領隊開入園裏搜查。

為顯示沒偏私,即使是行政總裁王熙鳳,也不敢干涉,只是隨行協辦,逐個部門殺到,完全不顧情面。

平時身份尊貴的賈寶玉、林黛玉、李紈等等,一律變成沉默的小羔羊,怔怔看王大娘帶人闖進翻箱倒籠,哼也沒哼一聲,似是預兆將來的不幸命運,亦是任人擺布。

在多個主要部門之中,夠膽站出來反抗的,只有這位三小姐賈探春。

書裏寫這一節極生動:她早收到情報,不等搜查隊伍上門,採取主動,先命眾部下亮燈開門恭候,頗有「放馬過來」的氣勢。

及至王熙鳳伴王大娘等人,浩浩蕩蕩的上門,探春一女當關,毫不退讓,先將整件事攬上身:不必搜其部屬,要搜的話,先搜她一人好了。

然後罵王大娘等狐假虎威,興波作浪,以為帶隊抄檢公司自己人就很威風:「可知這樣大族人家,若從外頭殺來,一時是殺不死的……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,才能一敗塗地呢!」

話裏有一名句:「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」,正是形容大家族大企業的衰落,後世還常被引用。

探春說到這個地步,震懾眾人,連平時最巴辣的鳳姐也說:「不必搜,不必搜」,整個部門秋毫無犯,正預備拉隊離去。

只有那王大娘,不識抬舉,竟然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襟,嘻皮笑臉:「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,果然沒有甚麼。」

王熙鳳要阻止也來不及,探春已一巴摑過去,跟破口大罵,王大娘嚇得逃往屋外,還要駁嘴埋怨兩句。

這時候,探春的厲害就顯示出來了。像這樣的一個老細,底下會有怎樣的部屬呢?

果然,即時走出來接招的,是首席私人助理「侍書」,她清脆俐落的回罵王大娘一頓,合情合理,牙尖嘴利。

連見慣大場面的鳳姐,也禁不住讚嘆:「好丫頭,真有其主必有其僕。」

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主僕,強將手下無弱兵,探春這部門,在抄家裁員風暴之中,唯一得以平安無事,上下保存完整。

相比之下,即使是太子賈寶玉,也保不住晴雯。
二小姐迎春,保不住得力助手「司棋」。

四小姐惜春,任王大娘等拉走「入畫」。

性格決定命運,後來,夠膽主動爭取的探春,得到較好的結局。她雖然遠嫁海疆,卻因此避過賈府抄家大禍;在家族企業衰落之後歸來探望,一身服飾鮮明,隨行者眾,比起其他管理層被拉被鎖,算是很不錯了。

侍書有本事跟隨這樣的強將,相信際遇也不會差。但假如主僕不投緣呢?

像二小姐迎春性格懦弱怕事,偏偏其助理司棋,卻是敢愛敢恨、有主張有肝膽,主僕完全是兩種人。

在這樣情況下,雙方的緣份不會長久,遲早必然分開。

所以身處辦公室要醒目,假如老闆長期重用那秘書,一定是其性格投射;有其主必有其僕,強將手下無弱兵,錯不了。